2009 小星星

本來想要寫長篇的東西，不過我現在沒頭緒，但是剛剛有點小靈感，就拿來當練習吧

---2009-12-16 ［１］

［景：幼稚園］

［時間：1992年12月某天，下午放學時間］

［人：園區小朋友及各班老師］

［小樹老師／女，18歲，剛從高職幼保科畢業。小船／5歲中班小男生，父母離異與母同住］

「小朋友～大家準備放學了，把你的書包拿出來放在桌上，椅子要收進桌子喔。好～大家集合到院子裡我們要跳放學舞囉！」　園長媽媽扯開沙嗓子了，不需要擴音器

這是一家很小型的幼稚園，在巷道內一般公寓的一樓

與其說是幼稚園，不如說是托嬰中心

因為，嬰幼兒的比率比學齡兒童高太多了

附近的住戶多半是雙薪家庭

很多學生都是從襁褓裡就一直呆到畢業上小學

等家裏有了第二個小孩，再繼續把弟弟妹妹送進來

幼稚園裡的老師都很資深，也已成為這些學生家庭生活中的一份子

小船坐在小椅子上發呆

老師們已經提著抱著牽著一批一批小朋友出去跟著音樂亂扭了

他發著呆，眼神空洞地看著前面

和這些小朋友不一樣的是，小船家是這條巷子的新住戶，幾個月前才進這個學校

他很安靜，不會吵鬧，偶而自顧自地在老師講故事中途起身到遊戲區，坐著就玩起來

一開始老師會把他拉回來，後來也就漸漸不管他

小朋友們在他不理會他們的屢次經驗裡，也就不太會找他玩

他看起來好像很孤單

但其實一個人攤開繪本，指著上面的圖畫念念有詞；或是拿著樂高拼成大大小小方塊

都還算自得其樂的

小船通常是7點回家的那個，來接他的媽媽騎著機車，每天都跟陪他等人的老師抱歉

「老師不好意思，今天公司又很忙，我又遲到了。讓你加班陪小船真的不好意思」

當然這個陪伴費用是要算進學費裡的

包括把下午點心再加熱給小船先吃了一點當晚餐

以前多半是林老師陪小船

其實她也是放著小船自己玩，她就趁這時候幫幼稚園算今天的帳務

這個月新來了一個小樹老師，陪學生等家長就輪替成菜鳥的工作

小樹老師圓臉微胖，剛從高職的幼保科畢業

眼睛有小星星，小朋友們都很愛爭著圈著她腰

「小樹老師我看到你的眼睛裡有小星星。」這是小船跟小樹老師講的第一句話

那天燈光的反射讓小船不經意仰視看見小樹眼睛裡的反光

於是他驚奇地跑來告訴小樹老師

平常，小船也是會和小朋友們老師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一些話

只是真的很寡言

但是講出這麼有詩意的句子，還是頭一回，尤其是跟新老師

小樹老師從那天開始當起小船的陪伴者

在整個空蕩蕩的教室裡，她沒有放著小船一人玩耍或開電視看卡通

那天，她問小船晚餐想吃什麼，要不要一起煮麵

她找出冰箱的花椰菜，讓小船剝成小株小株，小船又說了下一句詩意：

「小樹老師你看他們也是小樹耶」

小樹老師微笑著，煮開了水放進麵條跟花椰菜，放了兩三片魚板說：

「有小船到麵麵裡囉～」

小船很高興地就把這碗麵吃光了

那天媽媽機車聲一接近，小船就衝出來說：「瑪麻我今天吃了小樹和小船！」

媽媽好驚訝，寡言的孩子今天如此地快樂

小船有天和小朋友爭執，他們在比小樹老師比較愛誰

每個人七嘴八舌舉了例子

「小樹老師有幫我梳頭髮還有打蝴蝶結」

「小樹老師有幫我貼OK繃」

「小樹老師有給我貼紙，而且很。多。張！」

「小樹老師也有給我貼紙，是好～～大一張的芭比喔」

小船說：「小樹老師每天都陪我等媽媽，還有煮晚餐給我吃」

胖胖不以為然地瞪著小眼睛：

「哼！那個是因為你瑪麻有付錢給小樹老師的啦，不是小樹老師自己要陪你的啦」

「你亂講，是小樹老師要陪我的」

「你才亂講，是你媽媽不來接你小樹老師才要留下來陪你」

「你亂講....」「你才亂講....」「你亂講....」「你才亂講....」........

小船第一次在這個幼稚園裡哭嚎了

他抽抽搭搭地去環著小樹老師的腰，仰頭問她：

「小樹老師，是你自己要留下來陪我的啦，是你自己要留下來陪我的啦...嗚...」

小樹老師已經是小船心裡面和媽媽一樣重要的人了

晚上，一樣是空蕩蕩的教室

今天小樹老師加熱了下午的點心麥粥，另外又去買超商的三角飯糰和一顆巧克力蛋

18歲的小樹，生活很單純，家庭健全和樂

但是她知道五歲孩子把她看得那麼重要的原因

「小船你看，小樹老師是自己留下來陪你的喔，而且還送你一顆巧克力蛋喔」

小船想剝開包著巧克力蛋的錫箔紙

「小船你先吃完麥粥和飯糰」小樹老師移開巧克力蛋

「不過，你不可以再跟小朋友們說老師有送你巧克力蛋喔，不然他們就會很傷心」

「為什麼」

「因為老師喜歡每個小朋友，但是老師有喜歡你多很多很多阿」

小船笑開了：「嗯，我也喜歡小樹老師。小樹老師你要不要跟我和瑪麻一起住，我瑪麻也會煮很多好吃的菜喔，有蛋包飯喔，還有我會幫瑪麻掃地喔，我很乖，小樹老師你跟我們住我也會幫你掃地」

「不行耶小船，我也有把拔瑪麻，我要跟他們一起住才可以耶，不然他們會想我」

「喔......」

小船沉默著咬著飯糰，一隻手轉著那顆巧克力蛋

「小樹老師......」

從飯糰裡面細細著含糊了後面的句子

小樹要小船把飯嚥下去再說話

「小樹老師，我把拔沒有跟我和瑪麻住」「恩，我知道阿」

「我把拔說他不喜歡我也不喜歡瑪麻」，小船低頭繼續咬著飯糰

小樹眼眶裡輕微滲了水

「沒關係，不是小船不好，是把拔不知道小船很棒」

「小樹老師很喜歡小船喔，一輩子都喜歡小船喔，真的真的喔」

抬起頭看著小樹的小船，定定地看著小樹的眼睛說：

「小樹老師我看到你的眼睛裡有小星星。」

　　
［２］

這個女人站在手扶電梯前發呆一段時間了

要下樓的人跟她說借過時，她只機械式地欠了身，其實應該是還茫茫的樣子

有個婆婆經過她身旁，問她是哪裡不舒服，旁邊有椅子阿去坐一下

女人「喔」了一聲，也不理會就繼續呆著

現在，這個男孩手上抱著一個挺重的紙盒，沒好氣地把音線拉高：

「小姐借過一下好嗎，妳不要一直站在那邊都擋到人了！」

第一次，女人應是沒聽到，所以男孩從她背後往前一步側身又說了一次：

「诶，小姐，妳不要站在電梯口，這樣對別人很不方便耶」

女人有點被驚嚇到，轉頭看著男孩說：對不起。然後就移步到旁

男孩抱著紙箱踏進手扶梯，想著這個人很面熟....

這個人很面熟.....這個人很面熟.....這個人！這是他永遠不會忘的人！

「啊！！！」男孩大叫了一聲，下樓後把紙箱擱在地上，轉了反方向再上樓

手扶電梯慢慢往上，那女人仍在那裡，熟悉的臉從地平面升起，是的，是她

女人手上揪著一份文件，坐在靠牆的休息椅上，沒有表情

仍是圓臉，但是怎麼整個人那麼小

男孩怕驚擾了女人，站在她身旁幾分鐘後，輕聲問：

「是小樹老師嗎？」

［景：某教學醫院二樓門診區中庭］

［時間：2008年12月某天，下午］

［人：人群、醫生、護士及病患］

［小船／男，22歲，護理系大四學生。小樹／女，35歲，病患］

「是小樹老師嗎？」女人回神抬頭，看見一個穿著醫院制服的男孩對她微笑

「我是小船，小樹老師還記得我嗎」

男孩咧開嘴，對的，這個微笑，她想起來了

「你是小船，你長大了。你在醫院工作嗎？」

「恩，我當工讀生。小樹老師你來看診嗎？」

「诶，身體有點問題....對了你媽媽好嗎？」

「我媽媽很好，她有再結婚了，我現在自己跟幾個同學住。老師你介意我看一下那些單子嗎」男孩先抽出一張看了一下

住院預約單、繳費單、抽血單。

女人連忙扯回那些單子，「你這樣很不禮貌耶！」

「我想先去繳費了，小船你現在很棒喔，下次老師請你吃飯，我先走了」

沒等男孩回應，女人起身拍拍他肩膀，連忙下手扶梯

男孩沒有追上，小樹老師好冷淡，為什麼她好冷淡

男孩手機裡面有兩張影像檔，是他翻拍的，換了很多次手機，這兩張一直都在

一張是小學畢業那天的全家福

一張是幼稚園畢業時他穿著學校租來的天藍色學士服，綁著紅領結

偎在一個圓臉甜笑的大女孩身旁，兩人一起比ya的手勢

照片上女孩的笑容很滿，感覺她沒有什麼會怕的，沒有什麼會愁的

那一年，小樹從幼保科畢業，到這家幼稚園開始孩子王的生活

疼愛過大大小小的孩子，跟在她身邊最黏著她的，是這個小男孩

男孩出自單親家庭，母親為了生計忙於工作

小樹看出這個孩子的缺愛，對他特別照顧

每天小朋友陸陸續續被家長接走後的短暫一小時

是男孩單獨和小樹相處的時間

小樹帶著他做簡單的晚餐，讓男孩洗碗學習分擔工作

兩個人一起畫圖、看故事書

男孩平常安靜，但在那一小時裡有說不完的話

畢了業的男孩不像其他同學一樣，小學放學後去上安親班

媽媽給男孩鑰匙，訓練他自己呆在家裡

男孩總會在傍晚的六點，鎖上門跑到幼稚園，看看小樹在不在

偶而也有像他一樣是家長晚接的小朋友

如果是小樹輪班，他就大方進去，還會扮起哥哥的樣子陪著小小學弟學妹

一年級，二年級，他是這樣度過的

二年級的下學期，媽媽帶著他結婚了，搬到新爸爸家

男孩對小樹的記憶和思念就存放在幼稚園的照片裡

新爸爸是個好人，而且是個很有禮貌的人

對男孩，新爸爸有求必應，想買什麼都可以開口，考試考不好，新爸爸也不會罵

有天，男孩考了生平第一次的滿分，回家很高興地賴到新爸爸懷裡

他攀著新爸爸的襯衫與褲腰間，說：「把拔你看，我考一百分耶！」

新爸爸生硬地拍拍他背，然後拉開他，雙手握著他的手正色說：

「我們都是男生，男生和男生不可以這樣抱來抱去的」

自此，男孩像是被一種隱形的禁令包圍了，他很高興的時候只會大聲呀呼一下

然後又沉靜著

再長大一點，他感受到高興的事時，只會抿嘴一下

每個月會有一兩次週末，媽媽會要他回外公外婆家

有時他撒嬌，膩問道：

「你們去哪，為什麼不帶我去，我都很乖你們為什麼不帶我去」

媽媽總是說她跟新爸爸要工作，工作的地方很無聊

小學六年級某天，他才在父母房間外聽到討論

父母都在這一兩個週末回繼父老家盡孝道，繼父的家人一直不知道媽媽有個小孩

早熟的他頭一次感受到自己是親生父母生命中的局外人

無法和親生父親連結，也無法進入母親的幸福。他開始與母親和繼父疏離

國中一年級，母親為繼父生了一個小妹妹，那就更圓滿了母親的新家庭

繼父抱著妹妹又親又愛，他也只好自嘲：還不是自己是個男孩所以沒這個福氣

他很爭氣，高中考上一所明星學校

繼父也感到有面子，問他要怎麼慶祝，他說，可以搬到學校住嗎

這是一種順水推舟，那兩個大人同時鬆了一口氣

繼父和母親沒有忽略他的自尊，結婚後母親反而更收斂脾氣地教養他

繼父對他有距離的尊重著

他可以和繼父討論一些瑣碎小事，但不要提及情感就好

對一個再婚女子的小孩來說，他算很幸運的了

然而多出了一個妹妹，紛爭就出現了

公平不公平，永遠存在於手足爭愛的狀態下

他自動提出住校，自然成為讓家庭更合善的一種生活方法

他沒住進學校宿舍，是在學校附近找了間大雜院住了

一層40坪公寓，房東隔了10間房租給學生和上班族，沒有男女限制

他住了半年發現靠近門口那間的室友是和他同校的女生

兩人就因地熟稔了，也在那間小房間發生了他的第一次

男孩體內第一次感覺騷動，是小學二年級

他又到幼稚園找小樹

那天有小朋友留著，男孩和小朋友玩追跑，跑著跑著那小孩跌倒了，摔到膝蓋破皮

小樹拿出醫藥箱坐在地板上彎身幫那小孩擦藥

還一直安慰雙方：「不痛喔，不痛喔，老師擦擦藥就不會痛了喔」

「沒有關係小船，不是你的錯喔，弟弟沒有你厲害，你下次跑慢一點就好了」

男孩站在小樹身旁看著她拿著藥膏輕輕塗傷口

小樹那天穿著船形領Ｔ恤，領口因為彎腰略略顯出裡面的陰影

他看了之後忽然覺得有一點熱，一下子感覺臉燙了

那天和同校女生倚著洗衣間的牆聊天，女生隻身上北唸書，是獨立心細的人

會在他的話裡找線頭，一步一步引男孩越說越多

在一段話的句點停格後，還沒找到下一句的開頭前，女生過去啄了他嘴唇一下

男孩整個害羞到臉脹紅了，女生說：「我很想，你呢？」

事實上男孩不知道這幾個字是什麼意思

他愣愣看著女生，女生想這是默許囉，再親了一次

男孩身體喚醒了小學二年級的記憶，和這女生進了房間

他在進行中，一直頭昏腦脹地想起了幼稚園到小學的時光

［３］

高中女生心裡想些什麼，小船根本無從猜臆 不過從那天之後，他認為他該有男朋友的樣子了 於是放學時，他到女生教室門口等著接女生回公寓 女生比小船高一年，最大目標就是能夠進最高學府，所以多半獨來獨往 小船的出現，讓同班級的人也很驚訝 女生平常連同性友人都少了，現在居然有男生等門，而且...還是學弟 這樣一兩次之後，全班就對這女生有興趣地不得了，再來當然是八卦的打探了

女生第一次在班級門口看到小船時，就表現出不耐煩的樣子

她問小船為什麼要這樣

小船說：「就覺得...應該過來等你一起回家阿」。是的，他真的用「家」這個字

而事實上，在他心裡也沒有該歸屬的家

那間小屋，是他現在真正可以有感覺的....「家」

女生說：「以後不要到我班上，也不要在校門口等我，最好你假裝不認識我。被人嘲笑很煩耶你知道嗎？」

小船聽到最後一句中的「嘲笑」兩字，心中微微起了敏感

他說：「我會讓妳被嘲笑嗎？」

女生不耐煩地斜睨他一眼：「你別那麼笨了！」

於是兩人的相處情況就莫名地尷尬起來

這男孩，是在一個半推半就的情況下認識了女性的身體與情緒

他不太懂女生為什麼在家裡和他很親密，但是在學校又完全像是陌生人

女生曾告訴他：我們不是男女朋友

他也不太懂為什麼可以接吻和親熱的兩個人不是男女朋友

女生非常霸道，她在一次結束後，將手掌抵著小船脖子作手刀狀：

「你敢退步一分試試看！」

小船虛脫無力地問：「啊？什麼啦」

「你敢退步試試看！」女生感覺有點涼意，把身子縮回棉被裡和小船面對面

「只要你退步一分，我就看扁你，我就看輕你，你就是個完全的孬！」

小船在昏沉中隱隱記著這段話了，他覺得女生好嚴厲

女生則認為，一個被性愛沖昏頭而成績下滑的男生絕對是不入流的貨色

她不會想跟這男孩天長地久

但最起碼在一起的時候，懂得把持自己的人才配得上自己

這個命令也讓小船的成績維持在一個水平程度

每個月一次的例行回家時

也因為拿出字面漂亮的成績表讓小船在四個人的飯桌上得到讚賞

繼父和母親一起經營的公司生意不錯

由成績換來的零用錢也相當可觀

女生並沒有如願爭取到自己想要的學校，這件事對她打擊很大

她沒告知小船就要家鄉的兄長開車過來把她和家當載回家

小船沒有和女生告別的機會，寫了email 幾封，莫名的消失讓他的胃部常會有垂墜感

隔了兩個月終於收到女生回應

女生一派嘲弄的口氣笑著小船的癡笨

已經講過不是男女朋友了，還黏巴巴地一直寫信來幹麻

小船沒刪掉那封信，前幾天總會點開一看再看

之後他好像搞懂了女生某些想法

於是，他就不再看那封信了

［景：某教學醫院二樓門診區婦產科］

［時間：2008年12月某天，下午］

［人：人群、醫生、護士及病患。小樹／女，35歲，病患］

「不正常的出血多久了？」醫生邊看著電腦螢幕邊問

「大概一個月了，每天都有血」

「一個月？那怎麼到現在才來看？」

「我...我很忙阿........」

小樹極不喜歡醫院，平時因為運動量大，很少感冒

但這一年推動劇團的巡迴義演，讓她耗費很大的體力

原本已有半年沒有月事，上個月來了月事，卻滴滴答答地流了一個月

她和同團的合作夥伴抱怨這件煩事，大家都逼她一定要來檢查

上次已經抽過血，照過超音波，今天是來回診的

醫生病人過多，把上次問過的問題又再提了一次

看看超音波的圖片說：子宮和輸卵管這裡有幾個小黑點喔，再去照一下放射線吧

一整個上午，小樹就這樣穿梭在醫院中

最後和醫生的對話是：

「開刀先清掉吧」

「一定要開刀嗎？我....我最近真的很忙.....」

「唉呦工作比人命重要嗎？？你要趕快定時間，不然又要拖到兩個月後囉」

是名醫，刀約已經滿滿記錄在住院醫生手上那本記事本裡

醫生要她考慮一天，明天一定要回住院醫生電話，把時間敲定

所以，她現在揪著那堆單子站在手扶梯前發著呆

她沒辦法停頓，巡迴義演已經開始了

她籌畫了三年，終於得到幾個企業贊助經費，整個團都依賴著她

她怎麼可以放下這件事，手術、復原，最起碼也要一兩個月阿

小樹在幼稚園工作一段時間後

同班同學找她一起去上一個兒童劇團的表演訓練課

第一期結訓之後，學員就開始當劇團的義工

演出前一起做道具；會設計稿子的幫忙美工編排；演出時在前後台當工作人員

劇團本身因為經費不足，也只能在結束後用個慶功宴犒賞大家

還好都是不計較辛苦和金錢的年輕人

大家都將劇團當成下課下班後的重心

小樹原本只是偶而插花露臉

但上到高級班之後，導演編派一個新戲的跑龍套給她

台詞不多，但每一場戲都要出現，這個處女秀讓她喜歡上舞台與群眾互動的感覺

久而久之她也成為在劇團摸嗦到捨不得回家的那個

在幼稚園帶著小孩們成長，下班後到劇團耗到午夜回家

這是小樹20歲到23歲的生活

有天團長問她，要不要再回學校強化一些理論性的課程

團長觀察她很有統合能力，可往導演路走

她被激勵了，拿出從小就沒發揮過的毅力，拼了半年硬生生考上戲劇系

幼稚園的工作當然就辭了，她全心投入課業和劇團

心境與視野慢慢擴張

［４］

說起愛情，小樹的緣分很淡，不過也許是那類神經不發達讓她視而不見 比方一開始在劇團裡 有一兩個差不多年紀的男生總會主動在她做道具時陪在旁邊 時間晚了主動開口騎車送她回家

放飯時主動幫她拿雞腿飯，沒爭取到便當機會的，就會去買個飲料

明眼人看了都在下注賭誰贏，就是小樹自己大剌剌的

說Ａ當她乾哥多好，可以把同學介紹給他；Ｂ真是她的好哥兒們，來划酒拳吧

男生殷勤獻久了也疲乏了

慢慢地大家對小樹這種粗神經也沒輒

念了大學之後，小樹很珍惜遲來的學生生涯

當時聽老師建議隨便考個幼保科就唸，唸得不上不下

沒想到現在才咀嚼出唸書真好玩的況味，因此更不想把時間浪費在男女情愛上

第一次動心的時候，是大四的畢業公演

某個在藝文界已闖出名號的學長回校幫忙

他不慍不火的導戲方式，角色情感的引導示範迷倒了眾女生（別忘了還有某部份男生）

當然包括小樹

學長是某同學的男友，眾女雖迷，但不敢造次，只能偷偷戀著

一向沒有愛情神經的小樹，倒因此開竅了

暑假到美國一個劇團參加工作坊時，與一位同組的英國大學生談了初戀

那是簡單的戀情，最大限度只有親吻

也只是工作坊結束前的成果發表時，兩人的離別情緒升起，擁抱了也吻了

身旁的其他工作坊夥伴其實也都擁抱著

只是不知是否還有兩個人如他們一樣，在二十天之中通電

但這初戀真的很簡單，回台之後，疏於聯絡就淡了

劇團的生活其實無法維持基本開銷，畢了業小樹留在學校當助教

過了兩年，她想送自己三十歲大禮，就自費到一個紐約的戲劇學院短期進修

在那裡認識非裔法國人安東，安東有著優雅和善的氣質

小樹本以為法國人都跩跩的

但安東總帶著靦腆的微笑，甚至老實到跟他講話會發現他「耳根子紅」

安東是個小學老師，這背景讓小樹跟他很快就熱絡了

兩個人持著差不多程度的爛英文，聊聊家鄉生活，聊聊彼此的教學感想，聊聊心事

慢慢地也就熱戀了

兩個異鄉人的戀情，到了課程快結束前，總會討論到未來該怎麼辦

各自回家嗎？留在紐約？那能做些什麼？

小樹心裡掛記著劇團，希望安東跟著回台灣，但安東也有自己的想法

眼看時間快接近了兩人都還沒有一個決定

心情越來越低落，每每開口三兩句就有爭吵

大多時安東會想分析好壞或者想和平地討論出一個結果

不過小樹愛得深，她累積了快三十年的愛情力量，不允許她捨掉這個人

但在那個時候，腦筋打了死結也沒有想放棄劇團為愛走天涯

某天夜裡看完電影「蘭花賊Adaptation」，兩人手牽手討論著劇情

這本劇本的編排讓他們開始設想放進舞台劇的話，該如何呈現

途經一處黑暗公園時，隱隱約約有著幾個圍眾，看似吸了毒品恍恍的樣子

安東警覺地抓緊小樹的手快走，小樹個矮，腳步跨不大，簡直用飛的

那幾人恍恍跺過來：阿哈，大黑鬼和亞洲妓女，玩些啥呢

安東乾脆抱起小樹想要掙開其中一個拉著他們的人跑開

然而身後又有人直接抓了地上鐵條槓了過來

安東被打倒在地上，小樹尖叫，也不知該怎麼辦

隨後遠遠有個「砰」聲，像是槍聲，那幾人逃了

小樹沒看見還有人接近，或許那槍聲是好心人的一種解救

她拍拍安東，安東沒反應，她摸索著找到手機，打了叫警車和救護車來

在救護車上看見安東額頭上有鐵條的凹痕

救護人員呱啦呱啦講得好快，她不太聽得懂到底在講什麼

救護人員指著安東的大腿，被刺了幾支注射器

她茫茫地問著那些是什麼？救護人員又說了她聽不懂的話

進了急診室，光線亮得多了，小樹才看見安東的慘狀

額頭凹了，眼球凸了，注射器裡裝的不是毒品，是空筒

那堆人將空氣刺進安東的身體裡

救不回了，安東沒有生命跡象了

他年輕的靈魂在二度空間飄搖著，搞不清楚今天這場混亂怎麼會讓他結束了生命

小樹只能找到學校老師過來跟院方溝通

對於三十歲那年，她記得紐約，記得安東，記得戲劇學校的生活

記得那部電影Adaptation

記得重回學校工作，記得那一年，父親因為猛爆性肝炎去世

記得因為父喪寫了第一本自創劇，隔一年春天的首演評價還不錯

也讓團長為她成立子團，玩一些意識形態的表演

她記得三十歲一整年她被填塞地滿滿的

但是，她一直想不起來安東為什麼死的，也想不起來她怎麼回台灣的


［５］

［景：某教學醫院五樓婦產科病房］

［時間：2009年2月某天，白天］

［人：小樹／女，36歲，病患。小船／男，23歲，大四學生。小樹媽。］

小樹用意志力撐了兩個月，等到劇團巡迴幾站算是上軌道了

她才甘心手術靜養

癌細胞吞噬了大塊健康的區域，小樹生平第一次開刀就是摘除子宮

醫生氣她延誤了這些時間，小樹堆著笑：「我本來就不想當媽媽，沒差啦！」

住院前，劇團同事還設了輪值表想要每天有人過來照料她

她怕耽誤大家工作時間，撥了電話給母親

輕描淡寫地說是小問題，住院幾天就好

等需要簽署家屬同意書時，母親的眼淚就停不住了

原本需要住十天，但小樹體質弱，中途併發染熱，高燒了幾天

於是又延長了住院時間

母親照顧她也累了，感冒。她愧疚又心疼，不敢再亂開口吵著出院

小船在上班時候去找了病患資料

小樹開刀當天，從恢復室移到雙人病房時，小船就在那等候了

他還沒有護理師資格，但基本護理工作都駕輕就熟

和小樹媽招呼過後，就一邊教小樹媽簡單的清潔、為病患擦身、移位和排泄物的處理

他細心的手勢贏得小樹媽的信任和依賴

小樹是獨生女，父親去世後，母親依賴心變得很重

臨時通知的手術讓她很慌，有小船在，她心就定得穩

從手術過後醒來看見小船在床邊，小樹心裡訝異但也無力表示

時睡時醒直到第三天才有精神

原本有點防心也有點疑惑，但只要小船在，就可以轉移母親對她的注意力

她反而覺得這樣輕鬆多了

這樣她就可以專注地擔心正在台灣某處表演的劇團

他們不知狀況如何；有沒有突發事件；觀眾反應怎麼樣.....

多想這些事，可以讓她忽略下腹的疼痛

同事和學生一波一波來探訪，她撐著身體也沒啥休息到

肉體的痛楚會無預警地來，對嗎啡過敏，所以小樹無法隨時打止痛劑

只是她會演戲，尤其在母親面前，這不會痛的戲演得還真好

這天吃過中餐，小樹媽說要去美容院洗個頭，讓人按摩一下

小樹說那她就午睡好了，媽媽別擔心快去吧

鄰床病人剛出院，病床空著，雙人房就似她一人獨有

安靜的空氣，讓她想著室外的溫度

好久沒有感覺外面的冷熱了，好久沒有聽到街上的吵鬧聲

好久沒有......沒有.....沒有在排練最後大家圍成圈圈靜坐擁抱了

她好想他們

眼淚滾了出來，一人啜泣著

剛好小船叩門兩聲進了房，看她吸著鼻子。問：怎麼了

經過多日的相處她也不想維護形象了，這時也真的很軟弱

她幽幽地說：「我好想他們，我好想回劇團，我想回劇團！」

小船安慰她：「好阿好阿，過幾天妳就可以出院囉」

「真的嗎？」

「對阿，你現在燒也退了，傷口也沒有發炎了，就可以回家休息了」

小樹喃喃地說：「真的嗎，那好棒阿，我真的不想再呆在這裡了」

小船坐在床旁的椅子上輕聲地安慰她，逗她開心

這兩人角色在此時互換了

小樹心裡舒坦了些，要了水喝了幾口，又睡去

記憶中的圓臉邊緣，腮骨明顯看到了

點滴讓小樹的唇色呈玫瑰色，雖然是個病人，但睡著的小樹容樣好好看

小船看著看著發了呆，小樹媽進房都沒聽到

小樹媽問他又沒課嗎，小船撒謊說，沒課，工讀時間也結束了

他說每天來幾個小時陪小樹，這樣阿姆就可以回家或者去逛街，好不好

小樹媽聽了也挺高興的

她知道小船是小樹以前的學生，不過不太清楚是哪時候的學生

她不知道的是男孩的內心

最深最深的那間房間裡，有小樹與他同住

燒退了之後，小樹已經可以扶著牆慢慢走到盥洗室

精神體力都恢復得多了

同事幫她帶來筆電，工作狂的她上線追蹤巡迴演出的進度

小船每天來的幾小時，小樹和他分享她在劇團的生活和這個演出案子的規劃

童年時溫柔的大姊姊小樹老師，現在談到全國兒童的藝術教育時

眼神出現的熱情與堅毅，讓小船越發地崇拜

有次談到劇團需要學生義工

小船說他可以阿，小樹笑問他說：「你這麼忙，要顧功課要顧工讀，哪有時間來？」

小船回他：「我是去盯著妳的身體的，我只想當妳專屬的義工」

這種少少肉麻的話，劇團和學校的學生常常在賴功課賴操練時就會來上一句

小樹聽多了

但從這個男孩口中說出，小樹臉卻微熱：

「別耍這種嘴皮子，很油」

小船看她臉紅的樣子很逗趣，膽子又放大了點：「我不油阿，妳看我瘦巴巴的咧」

被逗笑的小樹用手抵著肚子，笑讓肌肉震動，傷口被扯來扯去

她求饒說：「別逗我了」

那自小就安靜寡言的男孩卻繼續耍寶：

「妳看我像猴子」；「我是猴子超人」；「暗笑得內傷！啊！妳真的有內傷！！」

腹部一震就痛，小樹又笑又憋地，住院的煩躁就這樣輕輕釋放掉了

小船暗自去把醫院工讀的工作結束了

考完大學之後，他想擺脫寄人籬下的感覺，因此還不知道念什麼學校時就開始打工

繼父老家因小妹妹說溜嘴，也知道小船的存在

繼父的父母很生氣地責備媽媽，怎麼可以把小船藏那麼久？

原本怕自己曾有婚姻有小孩會被夫家歧視的媽媽

跪在爺爺奶奶面前大哭自己兩面煎熬的苦

爺爺說：「跟我們不同姓是沒關係，但我兒子也疼他疼這麼久了，妳怎麼會覺得藏著孩子是合理的？」

老人家的包容讓媽媽心裡的結鬆了

大一那年的寒假，小船不須回外婆家過除夕

一見面，爺爺奶奶賞了個大紅包

知道他考上護理系，爺爺問他：「當醫生不是更好？」

小船說：「護理師可以直接照護病人，我很喜歡這樣的工作」

爺爺又轉過頭對著媽媽說：「妳現在才帶回來讓我疼他，金孫哪，這是金孫哪」

夜裏，媽媽到房間探探小船的感受

兩母子抱著哭了好久

小船對媽媽說：「我本來以為爸不喜歡我，我以為兩個爸爸都不喜歡我」

「不是的，他很怕疼了你你又不愛他，他心裡會受傷阿，所以他就不敢太愛你阿」

家庭多年的結，隨著午夜炮聲都跟著年獸飛升到空中化開

小船在18歲那時，終於體會到家庭溫暖這四字，真正給他的幸福感


［６］

小樹從18歲開始學會怎樣把心裡的愛送給人

家境雖然小康，父母給的愛讓她一直以為得到愛很容易，把愛大方地給人也沒關係

多年的教學已讓她習慣付出，她漸漸地忘記女人該被人疼惜的理所當然

小船從18歲開始學會怎樣接受愛

總以為，要討好每個人他才能被愛著

自卑讓他總是孤獨，到醫院工讀才從進進出出的病患身上看見自己也很富有

小樹可以出院了

醫生對她不把身體當生命的痞樣不太放心，出院前最後一次巡診就一直叮嚀小樹媽

醫生當然不知道小樹媽怕照料病人，父親當時猛爆性肝炎讓小樹媽嚇壞了

也自責很久，一直以為是她照顧地不好才會走得這麼快

出院時小船陪著她們回家，又說未來會常來幫忙，果真讓小樹媽放下心事

但小樹不同意

直到小船媽媽打了電話來

小船媽媽一直記得當她一人獨自面對失婚痛苦和單親育子的無奈時

這個年輕的老師對小船的疼愛

小樹雖然少與她談話，但這份情她感念在心

小船曾稍提了小樹的病況，也告知父母他結束醫院工讀，想要陪小樹完成接下來的巡迴表演

雖然父母都不太同意，但小船堅持

最後媽媽妥協了，轉個想法覺得這也是回饋的時刻

於是親自打電話來慰問小樹，也希望小樹接受小船的心意

當然了，我們都知道小船更高興。沒有人可以揣測出他為什麼把童年的孺慕延續到現在

在醫院照顧小樹時，他深深覺得他像個大男人

小樹那時的軟弱像隻求助的羔羊；淺淺的睡眠，不安地睡眠，需要他在旁輕拍安撫

看著小樹吞藥丸時，想起自己小時候吃感冒藥時，她的鼓勵：「小船最勇敢了，好棒喔」

小樹拿著筆電讓他看一些演出紀錄，侃侃談著夢想，那更是將他當成訴說心事的對象了

一切的一切，從二十出頭的男孩心裡放大變成愛情的模樣

那麼既然這男孩這麼黏著她，像小時候一般黏著她

小樹就動了詭心機

她在家休養了兩個星期，每天小船都來報到

說真的，不是女護士，小船來了也沒有什麼用，頂多就是變成小樹媽的跑腿

傷口，小樹自己學著慢慢換藥貼膠帶

清洗，放盆水在浴室，小樹也都自己來

過了兩星期，她問小樹媽要不要回東部舅舅家，休息一段時間

反正身體都恢復地差不多了，小船也在阿

小樹媽被女兒慫恿了幾次，不免也心動了

於是，媽媽前腳去坐車，小樹就要小船幫她打點行李

男孩一開始生氣小樹又不聽話，拗小樹他要跟著去，不然他現在就要打電話叫小樹媽回頭

老師被這小孩弄得無奈，只急著想到演出場地

於是就答應了

小樹聯絡了友人開車來接他們，兩個人這時的心情完全像是要遠足的小孩

然而一路上連車子輕微的癲箥都像是小樹腹內巨大的地震

她完全預想不到那撕裂的痛又出現了

幸好當天演出是在城市內，劇團當時住在某個會館裡，設備算舒適，讓小樹可以睡得好些

有時劇團在山上演出，睡在小學裡面打通舖，較克難。那種地方大家就都不准小樹去了

小樹斷斷續續地去跟場，小船陪著

沒有順風車時，兩人就搭火車或高鐵，小船仍像小時候一樣，話說不完

這樣已有生活伴侶的默契，越來越熟悉彼此愛吃的、有興趣的、心裡動了什麼主意

小樹雖然不把男孩當成小朋友了，但一直還有點輩分上的距離

團員第一次看到小船時，小樹介紹這是年輕時教過的學生

等到每次小樹在巡迴場地出現也看到小船後，團員們自有心知肚明的假設

小樹沒那根神經，就不會發現眾口爍爍

敏感的小船感受比較強烈，他想既然你們愛講，那我更要保護老師....喔不，保護我愛的小樹

雖然還是個大男孩

但當小船開始認知到自己擁有照顧小樹的能力之後

他就下意識避開需要稱呼小樹老師的狀況

總是妳阿妳的，或是直接講要講的話，對著小樹他不想講出稱謂

一講出來就輸了！小船心裡這樣想著。輸是輸在哪裡

應該就是輸在那個稱謂讓他沒辦法跟小樹平起平坐吧，他現在可是自詡為小樹的保護者呢

至於小樹，真的不會在意稱謂這樣的事

沒有任何一件事比她能跟上劇團加入巡迴還重要的了，她只想趕快進入狀況

除了越來越密集地跟著巡迴

回台北時腦袋跟身體也不想休息，馬上想著接下來要申請的補助案

她覺得休息過久了，體力都變差

以往工作起來哪管時間的流逝，而現在好像坐著敲一下鍵盤，整個人就無力了

這一定是因為太怠惰了，她要鍛鍊自己重拾之前的強壯

小樹媽回台北後知道這兩人的胡作非為，氣了一陣子，看到小船也唸了一頓

兩母女為這事鬧了幾天脾氣

女兒為安撫母親乖了幾天，後來又我行我素自行南下

母親見女兒連保鏢都不帶了，軟脾氣的她只好到處問補藥

最起碼要燉了一鍋等女兒一回家就塞她個飽飽的

［景：澎湖文化中心］

［時間：2009年6月］

［人：小樹／女，36歲，劇團導演。小船／男，23歲，大四學生。］

巡迴最後幾站都是外島，小船沒到過澎湖，這一次嚷著要來

剛好強蹦到畢業典禮，他早上參加時只帶著爺爺奶奶爸爸媽媽和妹妹在校園拍照

然後連典禮都不參加就拿著行李奔向機場了

最近他發現小樹的臉色越來越黑，曬太陽的機會並不多阿

感覺小樹現在動力都挺弱的

那麼遠赴外島這些時間他一定要跟在旁邊才能心安

小船對小樹的愛，媽媽其實感覺得出來

媽媽有天私底下問繼父：這孩子這樣是不是師生戀？繼父想想，人家老師好像沒這意思吧

兩夫妻猜了一陣子，後來繼父說：男孩子嘛，不會這麼早就定下心的，再大一點就好了

媽媽就把這些話當成放心的句子，盡量不再去想真正的答案

六月那時，澎湖陽光很曬，演出很成功

白天團員們還到處去景點拍照，小船跟著去玩

小樹畏光，只找個咖啡館坐著想事情

時間真的不多了，她不知還可以為劇團和她自己的理想再奮鬥多久

［７］

幾個外島演出的行程裡，澎湖停留最久，演出之外再休息個幾天，放鬆大家半年來的緊繃

雖然文化中心的接待人員也幫他們安排了一些景點參觀

但能有休息的時間，團員們多半在冷氣房裡一睡就是中午以後才起床

熱天配著冷氣房睡覺，實在很舒服

然而一吹冷氣，小樹全身就感覺穿骨的刺痛，她不開冷氣，倒悶了跟她同住一房的團員

團員受不了先去換了房，小樹便獨自擁有一間火爐工房

小船雖和另外的男團員同房

但小樹回宿舍後，小船就會跟著進房間，現在整團的人也不會再有閒言閒語了

因為他們都感受得到小船對小樹的關愛

劇場是一個讓人卸下鎧甲的環境

長時間的腳色扮演訓練，同理心訓練，會讓人在短時間裡窺查出心緒的流動

小船是個大男孩，就算沉默安靜，總排時，眼神總是像朵太陽花一樣跟著小樹換角度

雖說是小樹的隨身保母，但更貼切的說法，不就是像親人一樣，像情人一樣的伴侶嗎

演出第一場前，燈光架出了大問題，小樹最容易對這種突發狀況動氣

尤其是在人生地不熟的澎湖

最後文化中心的小姐幫他們找了當地包辦過很多演唱會的工程公司，這問題就解決了

而小樹一股氣下不來，頭開始暈眩

於是小船便先陪她回宿舍，讓她稍微睡一下

開了窗戶和電風扇，房內溫度仍令小船也慢慢打了盹

他做了一個有點怪的夢，夢見之前高中時和他同住一層樓的那個女生

他們穿著高中制服走在校園內，但這校園也不像是他高中時的校園

那女生一直往前走著，長髮飄開拂過他的鼻尖，在夢裡，他卻嗅出這像是小樹平常用的乳液的味道

那女生越走越遠，長髮卻越來越長

那髮絲的味道慢慢變了，有點潮濕的土味，這味道慢慢加重

遠去只剩小小身影的女生轉了頭，是小樹，她笑著：小船... 小船.....小船........小船.........

是小樹在哭，小船睜開眼看到小樹在床上蒙著被哭著，顫抖地厲害

小船趕緊過去輕拍她：「怎麼了怎麼了，怎麼哭了？怎麼了？」

棉被裡的小樹哭泣聲慢慢歇了，她將臉露出棉被，淚水包覆了她的眼她的臉

她說：「我看到安東了，我看到他們殺了安東了，好可怕啊！好可怕啊！安東他死了，他死了....」

一邊說著，小樹又哭了起來

小船俯身抱緊她，輕輕拍著她的背：「沒事沒事，不要怕.....不要怕.....」

安東是誰？

過了一刻，小樹稍安穩了，小船起身倒了開水讓小樹喝了幾口，順著就坐上床靠在小樹身旁

「安東是誰阿？」

小樹沉默很久，這段記憶瞬間衝出她緊鎖的門，無準備地，讓她翻覆了這幾年的平靜

她的眼淚又流了出來，小船有點嚇到，連忙說：「那不要說他了，沒事沒事」

「沒關係，既然我想起這件事了，那就代表我該好好面對它了」

小樹把那天在公園發生的狀況慢慢地說了出來

當她說到安東最後的樣子，小船也忍不住鼻酸了

「他.....他是妳最愛的人嗎?」

小樹又沉默了一下，在心臟處畫了一個圓：「他在我的這個地方」

換小船沉默了，他心裡升起一點焦燥感：「那......那我呢？」

這個時刻終於到了。小樹心裡浮出這句話

她當然知道小船對她的心思，她非常不希望這件事放到檯面上來講

「這段時間....我知道你很關心我....你很重要....你是我..」話沒講完，小船比了她心臟處

「我在哪裡？那我呢？我在這裡的哪裡？」

「你很重要....你是我的好孩子...你...」

「我只是你很重要的好孩子嗎？安東在這裡」小船畫了剛剛小樹畫的範圍

「劇團呢？他們在這裡吧」小船畫了比剛剛的範圍再大一點的圓，「那我呢？」「那...我呢？」

兩個人沉默了許久

小船心裡後悔剛剛管不住的情緒爆出的問題，他不想得到殘忍的回應

小樹望著落地窗外，剛好高過陽台的一株樹梢，風吹著樹枝搖阿搖，風在流動，樹枝就隨風擺動

風在流動，樹枝順風擺動，樹枝從沒逆著風表現對抗.......

「記得嗎？以前在幼稚園，我都會說我喜歡每個小朋友，我都會說，我會喜歡你們好久好久喔」

她伸手去握著小船的手

「但是每次對你，我一定會加上特別喜歡你多一點，對不對？你記得嗎？」

「那是...安慰我的吧？」

「不算啦......你很貼心，很早熟，很容易讓人要多疼你一點。阿，我忘記你也會長大....」

「你長大了，是個男人，你開始想要愛著一個女人了。但應該不是我阿，我太老了」

小船緊握著小樹的手，握得好緊好緊，讓小樹輕輕哼了一聲

他轉身看著小樹：

「記得嗎？以前在幼稚園，妳陪著我等媽媽，妳常說，妳喜歡我，一輩子都喜歡我，是一輩子喔」

「我從來沒有忘記過這件事，我從來沒有忘記過妳，我從那一年進入中班之後，我就愛妳了」

「我知道我的愛不是小孩子的愛，只單單對妳，我很確定」

他靠近小樹，臉向前近了一點，小樹退了一小步，他又將臉貼近了

「我很確定」他吻了

「不好，這樣不好」小樹又閃避了一下

「我很確定」他再吻了

小樹還是閉著唇，閉著眼。安東，救我，安東，救我，安東....

小船聽不見小樹的心裡，他輕輕吻著，只是吻著

每吻一下，他就說：我很確定

我很確定

我很確定

我很確定

小樹心神飄著，她又暈眩了，恍惚中她以為這是安東的吻

她回應了小船

小船得到回應後吻得更深了點

他捧著小樹又消了一點的臉，手自然地往下探索著

停在小樹那曾豐郁但現在已平坦的胸部，他睜了眼

小樹已在這首輕吻的搖籃曲裡睡了

他順了順小樹躺平的姿勢，順了順小樹的髮，不是夢中的長髮，小樹習慣及肩短髮

他輕撫著小樹的手，胸口，直摸到下腹，想起她的傷口，又再縮手回到小樹的頭髮，輕輕梳著

他愛著，他很確定

他，很確定

［８］

［景：小樹家］

［時間：2009年5月，去澎湖之前兩星期］

［人：小樹／女，36歲，劇團導演。小樹舅／退休工程顧問。］

住在東部的舅舅和舅媽來看小樹

舅媽生了四個男孩，雖然在傳統家庭裡被誇讚，但沒有女兒卻是舅媽很大的遺憾

小樹一生下來，舅媽就好愛她

從小樹媽的嘮叨電話裡知道小樹的病況之後

住院期間就來看過一兩次

小樹出院了，兩位長輩又在休假日再上北來探她

舅媽和小樹媽都是軟心的母親

小樹媽總愛把小事誇大成一個劇情，像小樹在醫院發燒又延院的事，邊說邊啜泣，舅媽也跟著哭

小樹舅發揮了理性頭腦，將病情前因後果都問得詳細

包括主治醫生的背景和醫院的設備，癌細胞的擴散狀況和治療後再復發的狀況

邊問邊想他個人有哪些人脈可以提供更好的治療環境

小樹坐在沙發上撐了兩三小時陪著長輩，實在累了就先去睡個覺

到她醒來時，也過了晚餐時間，三位長輩都用餐過了

小樹媽熱了湯讓小樹喝

從手術之後，小樹的食量明顯少很多，食物也弄得清淡

舅媽坐她身旁，一邊看著小樹喝湯吃青菜，一邊摸著她的頭：

「妳可以多吃就多吃喔，多吃才有體力，趕快再把肉補回來。有肉一點比較美喔.....有沒有男朋友啊？叫你表哥幫你介紹他們公司裡的同事好了，他們來過花蓮玩，每個都很帥喔.......你記得你小時候阿，最愛吃雞腿，每次都要舅媽炸雞腿給你吃，只要你來阿，哥哥他們都不會搶雞腿，一定都給你吃......」

小樹慢慢喝湯，笑著聽舅媽叨叨念著

國中前的暑假多半是在東部過的

獨生女最企盼的，就是結業典禮的第二天，把東西整理好就在家等最小的表哥來接她

兩個人坐火車慢慢晃回花蓮

跟著小表哥騎車、去海邊撿石頭、上山抓蟬

等當兵的大表哥回來帶他們這些蘿蔔頭去看電影

舅媽在冰箱上層裝滿冰棒，在外面熱一上午回來就有仙草冰可吃

雖然媽媽在夏天也常弄仙草冰，但是真奇怪，花蓮的仙草冰好像比較好吃呢

用完餐後，小樹到房間拿了一個紙袋出來，問舅舅要不要陪她去影印資料，順便可以散散步

兩人出門，初夏的巷道裡，還有夜來香的味道

夜風清爽，舅舅告訴她正準備研究故鄉的人文史料，有揹著單眼相機出門拍照喔

二表哥還幫他買了一台數位單眼，他現在很勤快地研究哩

小樹聽了很感興趣，跟舅舅說：「那，舅，我幫花蓮寫一齣戲，那你要當我的歷史顧問喔」

老人家總喜歡被晚輩請託，自然高興點頭

小樹問舅舅生死觀，舅舅想了想，說：

「我們這種學理工的，比較不像妳媽跟舅媽那樣，一定要訴諸宗教。如果是教人安心的，那宗教的力量真的很大」他攬著小樹肩膀「不過阿，生死有命，每個人都有死的時候，這件事...真的要看得開才好」

舅舅以為小樹害怕死亡，他在思索怎樣給小樹正向的安慰

「你們年輕人，平常不煙不酒的，只要好好治療，跟醫院配合，那很快就會好的」

「是怕你一擔心，憂愁了，心裡面鬱卒，那就會好得慢，心情要開喔，知道嗎」

小樹不語，舅舅也不再說了，兩人安靜地繞過一條條巷弄

經過一家附著咖啡座的便利商店時

舅舅提醒小樹：「不是要影印嗎，妳進去影印，我坐在這邊等妳」

小樹跟舅舅先找了兩張椅子坐了下來

小樹看著舅舅，欲言又止，舅舅問她怎麼了？小樹想想，停了幾分鐘後說：

「舅，我要是死了，你願意帶媽媽回花蓮安頓嗎？」

舅舅心裡驚了一下，慍怒道：

「剛剛就跟你講不要想太多，要放開心，現在問這個問題幹什麼？」

「妳只要乖乖按照醫院講的治療就好了！真是！」

小樹拍拍舅舅的手：「可是，你剛也說，人都會死阿」

舅舅語塞，停一會兒說：「自己家的女兒不一樣！」

小樹拿出紙袋一張Ｘ光片，襯著白色桌面，看得還清楚

小樹指著片子裡的幾處：

「這是我子宮的地方，已經摘掉了，第一次看診的時候醫生說是這個地方有黑點」

「這一張是前幾天我自己去檢驗所照的，你看，肺這邊也有幾個黑點.......還有這，腎這邊，不曉得是不是腫瘤，比較不清晰....這邊，這是乳房旁邊的淋巴腺，有沒有？很清楚吼？三個點，這一看就是.....」

小樹專心低頭找那些黑點，她忘記身旁的老人這個年紀可承受的刺激和對她的愛

她只想到要把該託付的，該講出來的，把握機會趕快做

身旁的老人，為了維持紳士的矜持，一臉肅穆，淚停在眼窩內

他不會在這麼普通的店裡讓它們流出來

「妳怎麼會去檢驗所照這個，為什麼不直接去醫院？」

「我算過時間了，舅。我不可能一次手術就把這些腫瘤都抓出來，也不可能一次化學治療就燒死全部的癌細胞，那要慢慢拖，慢慢拖，我會因為做栓塞沒力氣，連正常生活都沒辦法進行，會有兩年以上的時間都花在這上面，甚至更久」

「甚至，我也不知道在治療一個地方的時候，他們會不會到別的地方繼續繁殖。舅，很奇怪喔，癌細胞超喜歡我的身體耶」小樹戲謔地把重點卡通化，但舅舅沒有辦法被逗笑，他僅僅瞪著這孩子

「所以，你是不想到醫院接受治療就對了」

「舅，如果我進醫院可以做有希望的事，我會認份地進醫院，不管他最後的結果是好的還是壞的」

「但是我知道這些過程裡，我在醫院裡面只會像一個木頭人，什麼事都沒辦法做，我怕了」

「我不怕死，我怕如果我真的很快就會死，但沒有完成我想做的事情，只在那裡等死，我會不甘心」

「舅.....我只想要你答應我，我死了之後你帶媽媽回花蓮，別讓她一個人自己住台北，好不好？」

「好不好？」

「舅，請你答應我吧，好不好？」

「............................既然妳也沒有要影印，那我們就回家吧，今天妳也走很多路了」

舅舅起身逕自往外，小樹把片子裝回紙袋跟著走出去

舅舅沒等她，腳步不快，小樹在後看見他抬起雙手矇住臉上許久

小樹快步跟了過去，聽見舅舅喃喃：

「哀，妳這想法，妳舅媽會傷心的」

「妳媽媽會傷心的」

「哀，妳這孩子..............」

小樹跟在旁，兩人慢慢走回家，在家門口兩人默默地停了很久

小樹屈腿跪了下來：「舅，謝謝你，原諒我不孝，謝謝你，謝謝舅」

進門後，小樹媽看到舅舅紅通通的鼻頭，疑問道：

「大哥你怎麼了？你剛哭過喔？」

舅舅邊走進浴室邊大聲嚷嚷：

「哀呀你們台北喔 .......灰塵這麼多.......這麼晚了街上還是一堆灰塵害我不停打噴嚏啦......真糟糕喔.....我看你們都跟我回花蓮好了......台北喔.....花蓮比較好啦.........」

舅，謝謝你

於是，小樹的這件心事有了歸屬，她就跟著去澎湖了

在澎湖，她讓小船吻了。在澎湖，她心滿意足地看見團員們度假時的笑容。接著，金門

金門的第二天，她撐不住了，又昏倒，小船堅持帶著她回台北

看得懂病歷的小船終於不能再自欺欺人，那生命沙漏中間的通孔，他多希望再細微一點

2009-12-31 0:00（終）                                   

「我想起你的小時候，總是獨自一人在角落玩著。

原以為，你是習慣獨處的孩子，現在才知道你那時多害羞多自卑，多敏感........」

小樹從金門回來後，又進了醫院住了幾天

她堅決不開刀，不做任何化學與物理性治療

主治醫生詢問她的堅持，也向她說明，不是每個人接受化學治療都會有同樣的狀況

如果她意志堅定也配合醫院的規劃，她的化療觀察期便將縮短

不會像她預設的那樣要很多年

有些人甚至只需將癌細胞最大範圍的部位處理好，其他的靠生活作息調整

也在短短時間內讓癌細胞消除了

為什麼小樹仍堅持不做手術？

小樹不想再和醫生辯駁，只問醫生願意開處方讓她拿藥嗎

回家之後，她仍躺在床上用筆電工作

小船跟前跟後，因為心疼又心急，嘮叨的話一句一句出現

小樹最後下通牒：想要留下來就閉嘴，不然不准再到家裡來

她趁著小樹媽在場時，大聲說了這些話

暗示小樹媽千萬別再叨絮瑣事，也別將不敢開口的事丟給小船讓他講

那不外乎是：回醫院、早睡覺、多休息、營養食品放這裡要吃、棉被蓋緊一點....巴拉巴拉

小船申請的替代役開始受訓了

離開台北前，他跑去小樹家離情依依

已經太習慣小船的小樹媽，很久前就會識相地在小船來家裡時藉口少了什麼需要出門買買

雖然這兩人也沒辦法做什麼踰矩行為

小樹對小船實在又兇又嚴厲阿

這天，小樹主動將頭依在他肩頭上，小船那時正在「交代」小樹平常該注意的事

該做點柔軟操，該少量多餐，該在晚上十點就寢，該.....

小樹的頭一掂上，他人抖了一下，心中狂喜

但語調還保持平穩，繼續講他沒講完的話

小樹不似平常要他閉嘴，反而安靜地聽。她安靜，將手繞過他手臂，這反而讓小船停嘴了

「恩....我好像話太多了......」

小樹仍然安靜

「好啦好啦我不再嘮叨了，妳這樣我心裡毛毛的耶」

小樹將食指放在唇上：噓

小船就不說話了

這寧靜

一開始讓小船不安，他怕自己又讓小樹煩燥了，但小樹仍貼著他，手掌貼在他手背上，涼涼的

他就漸漸習慣這個寧靜

小樹哼了那首歌，幼稚園裡學的，已經很久沒聽見了：

一棵樹問一片土：你是否真愛我？或你只是貼著我，陪你渡秋冬

我的枝與我的根，已植進你懷中。不問秋，不問冬，只想問你是否真愛我

I love you，oh How I love you so。

I love you，That is only everything I know......

小船跟著唱了另一段的詞：

一艘船問一面海：你是否真愛我？或你只是依著我，帶你天地遊

我的帆與我的家，讓你吹著走。不問天，不問地，只想問你是否真愛我

小船邊唱邊啜泣了

即將開始幾個星期的受訓，在現在珍貴的時間裡顯得多漫長阿

他甚至不敢唱出接下來的歌詞

反而，小樹接著唱了：

I love you，oh How I love you so。I love you，That is only everything I know......

小樹坐起身面對著小船，微笑看著他說：

小船，我的親愛小孩，要記得.....小樹老師好喜歡你喔，會一輩子喜歡你喔

小船伸手將小樹抱緊

喃喃著：不要，我不要只是妳的小孩，我不要妳只有喜歡我，妳愛我嘛，為什麼妳都不說妳愛我

「好阿，我愛你喔，乖小船，我真的愛你喔」

小船不可置信地慢慢放下小樹，看著小樹笑嘻嘻，小樹一直微笑著，微笑著

她將雙手貼在小船臉頰上，一直微笑

第二次，終於可以再吻小樹第二次了

這一次是小樹主動的，她給了男孩一個很深很久的吻，然後說：謝謝你這麼愛我，謝謝

小船一直吻著一直吻著

他沒有想要再發生些什麼，他想一直吻著。小樹接納他，他好高興阿，這樣就夠了

小船結束幾週的訓練後，回台北家裡放好行李就想往小樹家衝

小船媽媽叫住他，有事跟他講

小船見媽媽支支吾吾地，著急地問：是家裡的事還是小樹出了什麼事？

媽媽說，小樹在他去受訓的一個星期後，就和她媽媽搬去花蓮舅舅家要養身體了

不過...........

不過...........

小船急著問：什麼啦？快點跟我講

「不過我打小樹的手機都沒人接耶，不知道是怎麼了」

小船想想，這不太對，他撥了劇團團員問狀況

對方說：.....恩.....導演已經去世了，你不知道嗎？

轟！！

團員給他花蓮的地址，小船沒哭，他沉默地看了媽媽一眼，出了門

花蓮舅舅家，小樹已經火化了，家裡放了張她的照片，不敬香

她的遺囑要求去弔唁的人只要對著她照片微笑一下就可以了，舅舅和媽媽就尊重她的意思

小船抓了張椅子和照片面對面坐著，這突來的衝擊讓他掉不出眼淚來

他沉默地坐著許久後，請媽媽帶他去小樹的墓地，媽媽說小樹曾說別讓小船去了，請小船不要難過

小樹媽從房間裡拿出小樹平常用的筆電，說是小樹交代的，最後送給小船的禮物

小船愣愣地接了筆電，向小樹媽告別，無神地走出舅舅家

小樹媽看他怪怪的，要身旁的表哥陪著他到火車站買票

而小船雖然無神無力，卻還可以在等車的時間裡，講起替代役受訓的生活

車來了，向表哥告別，小船上了火車往窗邊位置坐

他記得小樹手術剛好時，他陪她坐火車到南投、台南、屏東看劇團

他打開筆電，裡面有個信封，是小樹寫給他的，他開了裡面的信紙：

「我想起你的小時候，總是獨自一人在角落玩著

原以為，你是習慣獨處的孩子，現在才知道你那時多害羞多自卑，多敏感

其實，我也是獨自長大的小孩

只是我還有表哥們陪，也比你多了爸爸和舅舅疼，我比你幸福許多

而你，還是一個充滿愛的人，你給了我好多愛，不管我多麼不在乎你，你的愛卻永遠這麼重

我對不起你阿，親愛的孩子，我一直都知道你愛我，你將我捧在手心

只是，我無以為報

記得嗎？你還是個很會作詩的孩子，你曾說，我的眼睛裡有小星星

我那時聽到很崇拜你呢，因為我自己絕對沒有你這麼地細膩

如果，我現在可以化作天空裡的星星

我一定會在你快樂時給你閃光，在你憂愁時給你暖光

在你追求幸福時放大我的瓦數，讓你找到珍惜你的人

親愛的孩子，我真的　無以為報，請諒解我

希望你也再諒解我不讓你到我的墓地的要求，我不想你一人來

我希望未來等你有妻子有孩子了，帶著他們一起來

告訴他們，這是你小時候最疼你的小樹老師

我會在空氣中微笑地看著你們，會守護你們，會讓你不再孤單，有家人的陪伴

我最親愛的孩子

真的真的謝謝你，陪了我最後的時光

我的生命應該在30歲那年就喪身在紐約

安東救了我，替代了我的靈魂

我對他也無以為報

忽然發現，自己真是個失敗的人，對誰，都是無以為報阿

我一點都不會擔心你的將來

你這麼努力，包容，這麼明確地看見自己該前進的方向

親愛的孩子，你真的很棒，很棒，很棒

這封信，最後的一封信，願你不為我難過

我知道你會哭，但是別哭太久，小樹老師也會心疼的阿

筆電裡那個檔案，是我幫你拍的照片

我倒是驚訝怎麼會從幼稚園開始，就這麼愛拍你呢

這個筆電是我僅能給你的禮物，雖然用很久了，但是....請笑納吧

謝謝你愛我，小星星　」

小船無聲滴著眼淚打開電源

桌面中間只有一個檔案，名稱：小船

他點開之後，一張張照片慢慢排滿檔案夾

他用連續播放模式，一張張照片，一張張回憶跳了出來......

幼稚園裡小船在畫圖

小船在跳舞

母親節園遊會小船和媽媽合照

運動會小船和小樹老師合照

到動物園遠足小船和小朋友們合照

小船和小朋友一起唱生日快樂歌

小船切蛋糕

晚上兩人獨處的教室裡小船切菜

小船盪鞦韆

小船和小女生手拉手化妝舞會

小船演獵人要打大野狼

端午節小船和小朋友們包粽子

小船吹直笛

畢業典禮小船和小樹老師比ＹＡ

畢業典禮小船和媽媽合照

小船穿著一年級制服和幼稚園小朋友合照

小朋友幫小船和小樹老師拍吃麵麵照

.......

.........

穿醫院制服的小船和穿病人制服的小樹比YA

穿著白T的小船在新竹公演時幫忙扛景片

綁頭巾釘景板的小船

劇團公演時在觀眾席專心看表演的小船

坐在家裡沙發上打瞌睡的小船

和小樹媽合照的小船

小樹媽拍小船餵小樹吃藥

在劇團角落吃便當的小船

小船和團員的合照

往台南自強號上喝礦泉水的小船

打沙灘排球的小船

2009-6-18 17:30 澎湖海邊盯著夕陽的小船...........

小船打開手機檔案夾.........

2009-6-18 17:40 澎湖海邊對著夕陽漫步的小樹側面.........

飄雨了，雨滴落在車窗上，路燈的反射讓雨滴成為一點一點的光點

這節只有三人乘客的車廂就似被星光包圍著

小星星，佈滿小船的身旁

沉默了兩天的男孩，終於想到台北那個不能再與她纏綿的房間

那滴淚與嚎聲，慢慢地在這空間擴散開了....

                                                                                                                

       ( FIN )